东门犬叹

【门相关】现在我的眼里只有蓝色


 

       VII

  太阳刚浮上地平线的时候,我出生了。

  刺目的光芒射向我,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热,让我赤裸的皮肤刺痛。

  而后四周暗了下来,毫无征兆地。

  似乎是一片星空遮住了我,似乎是,和我一样它有一双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谁?”我问它。

  那双眼睛看向自己的身体。“我似乎是一只鸟,”祂这样说到。


       VI

  我坐在祂的右翼下,倚靠着祂的身体。

  我问,“鸟是什么,它们都像你一样吗?”

  祂摇头,用尖而细的喙部画出一个轮廓。圆脑袋,圆身体,一对爪,一双翅膀。不过我的手掌大小。

  祂告诉我,这些小家伙们可以飞翔。

  飞,是因为它们有翅膀吗?我看看自己的手臂,细长,不像是翅膀。

  一种莫名的沮丧猛然在我心中膨胀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你也有翅膀,为什么不飞呢?”我装出赌气的样子,问他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总有一天我会的。”祂说,垂下头来,用喙下厚重的肉垂抚摸我的头顶,就像另一只手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那,”我脱口而出,有些羞赧地低头,“你,你能带上我吗?”

  可祂没有马上回应我,只是每一次温暖的抚摸变得更慢更长。我以为祂在犹豫,就又央求了一次。

  祂这才给了我答案,“当然”,祂说。

  于是那种沮丧就像被击碎一样,“唰”的一下四散纷飞了。


  后来祂又给我讲了各种鸟类和它们的趣事。在这个小岛上根本没有这么多鸟——除了祂,甚至没有第二只。

  但祂兴致勃勃地讲,我也兴致勃勃地听着。

  我一点也没怀疑——不,还是有一点儿——世界真如祂所说的那样,无限而丰沛。

  从来不是一片红水中的荒岛。


       V

  祂说,世界永远是大的,眼睛永远是小的,所以要尽力去看,去寻找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然后给它上定位确定它不会落入危险……”我被祂叼着头发,从阴影的边缘被拖回祂身边。祂喙上的肉垂比我整个身体都长,一甩一甩地打在我背上,我搂住肉垂,它的手感粗糙又湿润。沙滩应该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——那是一种荒芜的邻水的地方,就像我们的岛。

  我得说清楚,并不是我想逃跑,而是影子在变化:右侧变得稀薄,左侧变得更加浓郁,阴影像流水一样滑向左侧,高耸的另一面就被冷落了。祂则会不眠不休地看护我,使我能够留在阴影内。

  每次被他的动作吵醒,我就会想,祂为什么不带我飞走,去一个阴影不会流动的安全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而且你的左翼不喜欢我。”它很讨厌,会趁我不注意拍我的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也许它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。”祂答道。

  听到这样的解释,左翼破天荒地,如同右翼那样抚摸我。

  我回给它半个拥抱,“我喜欢你,因为无论如何你也是祂的一部分……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像祂那样喜欢我。”

  然后左翼立起一部分羽毛,很粗鲁地扇了我的背。我大哭着扑回祂身上。


       IV

  我不清楚祂是否真的不需要休息,但每次睁眼我都会对上祂的目光,令我迅速苏醒。祂的眼睛深邃但又似乎不是黑色的,一束光被困在祂的眼底,一圈圈摸索着想要逃出这个透明的牢笼;祂的眼睛有着大理石般光泽;祂的眼睛好像是——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死是什么?”我被惊醒后问祂。

  祂很快问我是怎么知道这词的。

  我不愿说,不过其实是被祂吓到,所以反上来一股莫名其妙的倔劲儿。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看过来,我把自己藏在祂宽大覆羽的里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可以给我画出来吗?就像画鸟那样。”

  祂突然笑起来,笑得绒羽抖动起来在我浑身上下滑动,让我只好一起跟着笑。

  等祂笑够了,我笑累了,祂用喙把我从羽毛间挑出来,就像挑无意中挂在身上的一片草叶或一只虫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死是这个世界上最独特的东西,想要见识它并不需要荣幸,但有幸认识它的却不多。”祂似乎真要开始解释,我也似乎真在听。

  然后祂闭上眼睛。

  我看着他等了一会儿,就也闭上眼睛,靠在祂身上睡着了。


       III

  我喜爱祂的羽毛——那些温暖的,顺滑的长条。极少的时候祂不愿和我说话,任由我在祂的阴影下打滚,只时不时用翅拢住我,以免我到了阴影外面去。

  那时候我就缠着祂,问祂,非要他开口不可。我问他,阴影的外面是什么。

  祂说我出生时看到过,我说我不记得,要听他讲——其实那灼痛的感觉,但凡受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可能是太阳。”太阳回答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但太阳已经消亡了。”祂说。“那是目光。”

  我打滚,任由自己的身体滚向阴影之外,被他一翅膀拦回来。

  你也一样用目光,看着我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因为你是我的……孩子。”


       II

  我们大吵了一架。

  我一直知道有什么不对劲,从来就知道。

  我对世界一无所知,我没有询问“孩子”是什么意思,但我愤怒,四肢发胀,内心灼痛。遗憾的是,我也不知道什么尖刻的词汇,不知道他究竟错在哪里,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,所以我只是把所有知道的词语一股脑地扔给他,就好像要用它们的重量压倒他。

  但他只是承受着——他自然比我更懂得词汇的重量。

  我仍是强逼着他开口。

  他弯过头,张开硬冷尖锐的喙夹住我的身体,不时地挤压用力。那股凉意一直渗透到我的身体深处,我感到恐惧,无法反抗。他庇护我,没有他我不可能活下来。痛苦中我铆足了劲锤了他的喙一拳,他毫无反应而我的拳头生疼。有那么一瞬,我觉得他要吃了我。

  可许是觉得惩罚够了,他放下我,重新用喙下的肉垂抚摸我。

  他知道我喜欢这样。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。

  我侧身躲开,后退,站在大光的边缘。

  那种灼痛令我难忘。我最后,怀恋地看了他遮住大光和世界的翅膀。


       I

  我以为暴露在大光中,只一下我就会痛得要死;我以为那红水会吞噬我,就如同阴影吞噬我那样;我以为他会叼住我,像从前那样扯回他的阴影下。

  什么都没发生,什么都没发生,什么都没发生……

  我好像落入一潭更巨大的阴影,触觉消失了,声音消失了,只有我的意识还清醒。我看到从我嘴里吹出泡泡,撞上柔顺的皮毛般的帷幕,巨浪一层层叠起吞噬掉那些泡泡,就如同它们从没存在过——就如同大光从没存在过,就如同太阳也从没存在过。

  在我出生时祂升起。

  我看着自己,那只银鸟孕育的、漆黑的卵,赤红湖水扎起的赤红的巢,红水扯起他的双翼,桎梏他的双爪,淹没他的躯体。他的喙开合,似有歌声在波涛中荡起又被波涛吞没,他就要被托举向天上。“他会飞。”那双囚着一束光的死眼睛多么渴望地向着某个方向,红水拉长他的身体,他看向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回去吧。”他的声音变得陌生,“该看到的你都看到了,回去吧。”但他忘了孵我,这让我有些心急。他的左翼仍是那样与他格格不入,它圈起我的卵,按向那具庞大的鸟的身体。

  声音消失了,他张开嘴,又唱了一支我听不见的歌。

  我消失在他体内。

  波涛也不见了,连同野兽的毛皮做的帷幕,太阳到场又匆匆离去。


       0.

  我在坠落,现在我的眼里只有蓝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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绝望的文盲
凌雪阁机枢府凌零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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